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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篓春茶(王振武)
来源:仙桃市作协                           发布时间:2014/6/20                           点击: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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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初期,文学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沔阳籍的王振武、楚良、池莉相继在中国文坛成名。王振武出生在杨林尾,是武汉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只有小学文化,1980年才开始创作。《最后一篓春茶》是他的第二个短篇小说,发表在《芳草》1981年第三期,一举夺得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也是我省第一次获此殊荣。当时还没有“茅奖”和“鲁奖”,这个奖就是最高奖。
《最后一篓春茶》写的是勤劳、纯朴的茶山姑娘湘元同一位大学生出身的评茶员相爱的故事。它以细腻、生动的笔触,描写姑娘在初恋过程中的思虑和期待,失望和心酸,甜蜜和欣喜……让人强烈地感受到生活的温馨和大自然的芬芳,青春的美好和爱情的纯真。
王振武一出道即被名宿看好,本应有不可限量的前景,痛心的是因脑溢血英年早逝。这是他个人的遗憾,也是文学的损失,对沔阳人民而言更是难于接受。时隔20多年,我们特意刊登他的成名作,以示缅怀。
 
她赶紧扒完两口饭,丢下碗筷,跑回住房。从窗户往外瞄,妈果然进了屋后侧的自留园,摘麦豌子去了。那是要送给姨的。姨住在清江河对岸的高坡上,季节迟些,想尝个新,就得由这边送。姨最欢喜这翠珠儿一般的豆颗颗,而绿山窝里,妈种的麦豌子,总要比人家早个三两天上桌。
她从枕下抽出新毛巾袱儿,系在头上,想想不妥,又解下来。开箱子,拿出一个纸包,取下壁上的花背篓,将纸包放进篓底,用毛巾袱儿盖严,再把一小袭炒炸了花的包谷泡子压在上面,最后搁进篱剪。背起背篓,出大门,想喊自留园那边屋场的金姐,又怕妈看见,只得作罢。她踮起脚尖,轻快地穿过稻场,要下坡……
“湘元!”妈在自留园喊。还是被她看见了。
“这么快吃饱哒?”
“吃饱哒。”她很不情愿地停下来。
“今天春茶该摘完哒。早点回来,换身衣服,好上你姨家去。”还是昨晚那句话。
“得给茶树清蔸哩,清完蔸再去。”
“说鬼话啰,”妈叫着,从屋后绕过来,“明日,茶站的老师傅就到绿山窝传艺来了,女娃子都跟起学,你不学?你走得开?等美云她们学到手,把你甩得远远的,又该怨我啦。”
是的,学办新式茶园的技术,一天都不能误,误了就落后,特别是,落在美云后面。
“学完艺再去。”她说。
“那时节该摘夏茶了,越发走不脱。”
“那就等秋茶下地,封了园再……”
“尽是鬼话罗!”妈急急向稻场走来,嚷着,“去年春上说起,说到如今,你还是一句鬼话,等,等!人家等你一个春,两个春,未必等你三个春?”
“哪个要他等的。”
妈顿了一下。“你,有啦?”
脸刷地红了——“看您!”
“我的话早说得有:情愿你自己去寻,去择,我和你姨才懒得操冤枉心。你又抹不开脸面,还不许做上人的在河上搭个桥。中意不中意,还得你自己拿把握嘛。”
“我不得中意……”女儿眼睛低下来。
“巧,不见面你晓得不中意?”妈已经走到身边,手里捏着几颗麦豌荚,声音柔和了,“是时候啦,女娃儿家只有一个春,好比发园的春茶,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个草。过了这个春,到秋季封园,就成枯叶叶,老哒。”忽然,妈像发现什么,盯着花背篓,往篓里看,又发现那条盖在纸包上的新毛巾袱儿,手伸进来。女儿心一惊。不过,手又停住,两眼盯着了女儿的颈子——旧罩褂里,一件崭新的浅绿色涤凉春衫的衣领露出来。
妈的手从背篓里抽出,笑了。“哼,嘴这么说,心又那么想,看你,花背篓,新毛巾袱儿,涤凉衫,配得齐齐整整,还说不去呢,急了吧?听着,外面的罩褂莫脱,当心采茶时揉皱了里面的衣服,让人家头一眼见你就……”妈咽下后半句话,再次叮嘱,“姨带三次口信来,你今日不去,她就要过河来接了。”
望着女儿下坡的身影,妈扬扬手里的豆荚,喊道:“麦豌子得今天送过河,隔了夜,就不新鲜哒!”
她跑着,竹林子,松林子,映山红棵棵,从身边闪过。直到转弯,看不见妈,看不见自家屋场了,才慢慢缓下步来。心还怦怦跳。当真,妈的手已经碰到纸包,吓死人啦,若翻出来,打开一看,怎么办?——鞋,新布鞋!几时做的?啊,鞋垫子,还绣了花,绣的么子?山包包,崖尖尖,一朵朵,一团团,绣的云?雾?这密密的,一圈一圈,像梯子绕上崖的,是茶树吧?这不是紧挨清江河的绿崖,绿崖的新式茶园吗?对呀,是茶站的那位老师傅,领着你们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呀。去年,老师傅的徒弟娃——茶站新来的评茶员,也帮忙指导了,他就说过:“绿山窝有个绿崖,绿崖要长绿色的金子。”金子,绿色的——可不,新式茶园比老茶园产量高得多哩,一亩能产三四百斤,最高六百斤,而茶站里每斤干茶的收购牌价,一级一等,两块零六;超一级,两块四毛六!茶叶不就是绿色的金子吗?到底是钻过学问的人,话都说得巧些。嗯,把绿崖都绣上去了,这鞋、鞋垫子,你今日把它藏在篓儿里,打算送哪一个呢?
晨昏中,走过弯弯水田,栽的稻秧早已返青了,正在发蔸。另一边,包谷田里,包谷苗也冲起来——刚薅过头草,松泡泡的土,还留着脚印。
……
脚,一双脚在眼前挪动,停下来。
“看么子?”他问,“我的鞋吗?”
啊,鞋,一双半新的、黄黄颜色、齐脚踝的反毛皮鞋。
“欢喜吗?”他问,手里拿一杆秤。
她仍没抬头,坐在大队制茶厂门前的一块石板上,旁边靠着装满鲜叶的背篓。她常是不抬头的,在他面前。所以,眼里看见的,常是那双皮鞋,走遍了绿崖每一层茶梯的皮鞋……
欢喜?啊,欢喜,打春上看见,就好像,欢喜它了……
“宜昌市兴高跟鞋,城关镇兴半高跟,水竹园街上的女娃子们,也穿起浅口平底的黑皮鞋了,好秀气。”他看看自己的脚,“我这双笨了,不好。”
“啷不好?”鲜叶过了秤,倒空了背篓的金姐走过来,“我那一口子,转业回来,就是穿它结的婚。我看他穿着,走起来喀嚓喀嚓响,有点神气,才——”
金姐笑了。
“男穿当然可以,女娃儿不适合。”
“适合呀,他多一双,嫌小,我塞坨烂布,穿起正合适!只回娘屋才舍得穿一回哩,穿了八年。湘元,你看见的,是不是?”
“是,看见的,又神气,又耐磨。”
他从金姐那边回过头来——“你要吗?”
要?哪么“要”?她慌了,完全没想到。
“湘元,你说要!看他是真是假。”
“我只有一个条件:换一双布鞋。”他说,“不过,要手工做的。”
布鞋换皮鞋,这不是笑话!——“金姐闹着玩,您莫当真……您要吃亏的。”
“他吃么亏?他是赚工资的人,掏钱票子就有。你呢,还得打夜工,一针一线做。我是组长,当得了茶姑娘们的家,就这样,一言为定,再添你一双绣花鞋垫子!”
“一言为定。”他说,用秤钩钩起她的背篓——那是秋茶,绿山窝的最后一篓秋茶。
哎呀,就这么定啦,她简直不敢看他。幸好门前无人,女娃们称完鲜叶,都背起空背篓,穿过前面的一片湘竹林走了,特别是,美云也不在。第二天,茶山封园,评茶员回水竹园茶站,不久,又撤回城关县茶叶公司去了。
这是在去年秋天。
她走上缓坡,把印着脚印的包谷田留在身后。前面不远,是绿崖,一圈一圈的茶梯,墨一样浸泡在晨雾里……
从制茶厂回来,她便开始翻箱倒柜,寻零头布。可是,等下剪的时候,一个严重问题冒出来了:没有鞋样子!脚多大?肥呢,瘦呢?她失悔不及,那当儿,竟闹昏了头,使一件应该当场办妥而又再容易不过的事,变成了大难题。她不能转回去要,看见的人会怎么说呢?“这个女娃子,想皮鞋想疯哒!”多丢人。这么说还算好的,若是人家以为,那评茶员以为……哎呀,她可从来没——一丝丝、一丁点都没想过,全是金姐讨嫌,生拉硬扯“定”的呀。但是,人家还是会以为——“定得巧!女娃子那么多,不定别人,不定美云,单单定你,若不是你……”这么一来,她就无论如何再不好去茶厂、茶站找评茶员弄鞋样子了。怎么办?鞋还得做,那是“一言为定”的。她忽然记起先一天,她们在绿崖给幼茶林锄过草,松过土,那是当年最后一次耕锄,老茶师傅和徒弟娃都来了。她向绿崖跑去。果然,茶行之间,翻起三寸多深的泡土上,留着不少脚印,她一眼认出了:评茶员的!因为他干上劲来,脱掉了反毛皮鞋,那一双赤脚,轮廓分明地印在泡土上。心简直跳出来了!她挑了两只最完整、最清晰的印印,挨幼茶林跪下来,拿出了带来的纸笔。下山路上,回头望一眼,西天的余晖返照在绿崖上。她从来没有觉得,绿崖会是这般好看,这样艳,于是,绣花鞋垫的图影儿第一次映进心里。什么滋味呢?说不上。来年春,当他舒舒服服穿上新布鞋,一定会觉得:怪,恰恰合脚,硬像比着脚做的!他会问:“湘元,怎么弄的?”她回答吗?当然不回答,总也不回答。她只会闷在心里笑,不回答他。不然,他会怎么想呢?他会……是的,“以为”。这个“以为”一经从心里冒出来,再也抹不掉,好像初春的茶树上生起的芽芽,一点嫩芽芽。
他,老茶师傅,都回城关去了,要等来年清明开始新一年收购季节的时候,他才会来哩。日子长得很,慌么子?是的,她从来没有觉得秋冬会是这般长,只有当夜里拿起针线,她才感到日子短了一天,而这时,他也好像站到了跟前,望着她,她的眼睛、她的手……所以,她低着头,做得很慢又细,又精,像欢喜喝茶的人,泡了一杯春尖好茶,望着微黄、浅碧的水中展开嫩峰绿叶儿,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品着,要尝够每一滴茶汁的醇美。而伴着一针一线,她心中的嫩芽,也萌动、生发了。立春惊蛰一过,更是一天天如发园的春茶一般,勃发成了一簇新鲜、嫩绿的尖峰!
开园第一天,很快把第一批脱颖而出的新芽芽摘一道,茶区人叫“跑尖子”。女娃子们“跑”得多好啊,恰似清风拂过,把那些一叶一枪、两叶一枪翠绿欲滴的春茶尖尖,卷进了各人的背篓,然后乘着风,伴着桃花杏雨,从绿山窝茶园,飘落到制茶厂门口。
“好啊,都是一色制超级茶的胚子!”他从姑娘们的篓儿里,抄起捧捧鲜叶,散花似地抖落下来,并且一眼发现了她——“湘元!”
“啊,您来哒……”
“来哒。你长好了,脸胖些了。”
“您也长……”她顿了一下,不知这客套话怎么说才好,因为她觉得,他的脸比去年秋离开时白了些,而且,瘦了。
“回城关就长不好,来绿山窝,就会胖的。”他笑笑说,“冬里忙吧?早晨我到绿崖看了看,树势来得不错,再修剪一次,树冠就能定型,明年可正式开采。猜得到,一秋一冬,你们下了很大的工夫。”
“我们茶山的女娃子,总是那些事。”她听着那些顺耳话,心都甜了。
“你一定很忙,很累。还熬了夜吧?”
她刚刚抬起的眼睛,又被他柔和、询问的目光压下去,落入眼底的是一双黄黄色、又旧了些的反毛皮鞋。啊,她知道那目光询问的是什么。新布鞋已藏在篓儿里。她等着,清清楚楚感觉到,马上就要提到它了。
“评茶员同志,你怎么不跟我说话?”美云岔过来。
“说么子?”他一时没弄明白。
“问哪,长好了没有,胖了没有?”金姐说,“你这个评茶员,眼睛最尖,不光能评出茶叶的等级,还能评出……”她把门口的女娃子们瞟了一圈,眨眨眼睛,“这么说吧,依你看,我比起去年来,是长丑了,还是长好看了呢?”
女娃子们都挤到美云背后,忍住笑,眼睛像箭一样射向评茶员,看他怎么回答。面对这样突起的围攻,望着美云洋洋得意的秀脸、难以捉摸的笑容和扎着桃红花带微微翘起的小辫子,评茶员不自在了。不过,他尽力沉住气。
“没二话,长好看了。”他说,神态显出一点无可奈何。
美云稍侧身,手向后一摆:“她们呢?”
评茶员猜不透前面有怎样的陷阱,但他明白,再不能被动。女娃子们大都是胆小的,他找到前面一个最腼腆的小女娃子,盯上,好像真要评定她是长丑了还是好看了。小女娃子“哎哟”一声,捂住脸,闪到美云背后,靠群胆壮起的阵线,一下子溃乱了。
“她们不让看,怎么评?”评茶员说,丧气的口吻里,已含着胜利。
美云可不是好惹的。这时正好,还剩下一个人孤零零落在一边。美云瞟了她一眼,笑笑,手已经指过来——“你看看她……”
孤零零的她,身子轻轻抖了……
“这么说吧,”评茶员转向大家,“春天里,绿山窝茶园的女娃子们,没有不长好看的,再丑也变好看了。好看又怎么样?”
“好看你心里不就喜欢吗?”美云挨近一步,神出鬼没地说,“一欢喜……”
“我们的鲜叶就能卖个好价钱!”水仙接腔。
“免得制茶厂会计压我们的等级!”
“会计顶坏的……”
吱吱喳喳,把美云的话岔断。
评茶员抓住时机:“刚才会计跟我商量了,因为你们长得好看,决定把等级提高,都是一级一等品!女娃子们,来过秤吧。”
美云气得直捶水仙的背,但是挡不住,姑娘们跟着评茶员,一窝蜂涌进大门……
是的,春来了,来到茶山,涌进女娃子们的心。一种说不明的轻飘飘、暖酥酥撩人心醉的欢喜,盛不下了,漫出来,遍山野的茶园,漫成了一片浓绿!今年叶儿发得真好啊,来势旺,姑娘们粘在茶树上,再也脱不开身。鲜叶像清江河水,源源流到制茶厂,制成干茶,流到水竹园茶站,于是那茶站,响彻了评茶员抽检、评定、开价的声音。见面的机会,时时还有,不过,她怯了,老躲开远远的,不敢拢身,生怕美云又冒出什么鬼话来撩拨她。她可再也经受不住。有一两次,机会似乎还好,然而,没有适当、自然的话头,她金口难开。那开口的意念,微妙而脆弱,稍稍迟疑,相对时短暂的一瞬就错过去,想追也追不回来。是的,在制茶厂门口,评茶员把话一转,从美云手底救出了她,与此同时,一次最好的机会也随之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而如今,眨眼间,春将尽了……
 
踩着沾满露水的杂草,她向绿崖的高坡爬去。新布鞋藏在篓儿里,怎样处置呢?不清楚。结果如何,也不清楚。清楚的只有一桩:今天,要么把鞋送出去,要么,过清江河。
绿崖的新式茶园,位置高,多云雾,既受阳光,蔽荫性又好,所以几年前,老茶师傅一眼相中了它:山高雾多出名茶呀。她走近第一圈茶林。咦,顶上的芽没了,枝枝也修剪过。
“湘元!”雾里有人喊。她向左手跑去。
“您来这么早啊,我还说喊您哩!”
“我把娃子、猪子、羊子都丢给那一口子啦,不料理清白,他就莫想出门。”
傍着金姐,开始打顶。
“你妈说,给你请假,下半天过河去?”
没有回答。摘下顶芽,又用篱剪修齐树冠。
“说你姨夸那娃儿,么子才貌双全,一见面你就欢喜的。你姨不得说假。”
“假不假,关我么子?好上天,我也不情愿见……”只在金姐面前,她才愿意吐露心声,只有金姐,才可能帮她一把。
“你还没见过?”金姐微微一怔,剪子不动了,“见还是该见见。不见,你啷晓得欢喜不欢喜?除非是,你心里另外有了……”
她的头低下来。
“听我说,湘元。”金姐凑拢,“再好的条件、人品,你也要亲眼认过。你一定要见他好多回,说过几箩筐话,把他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慢慢地,你真有点喜欢他,心里念着他,做起梦来,梦里也有他……”
金姐的眼睛闪闪有光,笑着,好年轻!“这时候,你会觉得条件好,当然求之不得;条件差,再穷,再苦,也心甘情愿跟他。你主要是跟他的人过,不是跟他的条件过——这话当真的呀,不然,要命的呀……”
说得多好,说到心窝去了:见过好多回,说过几箩筐话,梦里也……可那几箩筐话怎么说呢?哪有机会呢?怎么开口呢……
“只有这时候,你才能拿定把握,下钩钩。”金姐喘口气,“这是我的经验!”
“钩钩?”
茶梯下传来美云的喊声:“金——姐!”随这清亮的喊叫,第一缕阳光照红了崖顶,姑娘们一个个从雾气里蹦出来。小女娃子一边嚷着:“金姐,您为么子不喊我?”
“那还用问?”美云快活地接腔,“组长心疼你,想让你睡个早床。”
“那怎么不心疼湘元?太偏心了!”
“好,等摘夏茶的时候,我就不心疼你了。”组长说,转头交代美云,“今日得过细,不然,明日老师傅来了,要骂人的。”
美云扬起篱剪,往茶梯上一站:“女娃儿们,还记得怎么打顶、剪枝吧?”
“用手指打、剪子剪哪。”水仙回答。
“哟,你真乖!”美云装出鬼睑,“我还以为该用嘴咬,用舌头舔哩。”
女娃儿们格格直笑。
“都过来,看湘元、金姐怎么剪法。”美云吆喝着,大家围拢。看着看着,小女娃子嘀咕了:“这么好的枝枝都剪啦,我可舍不得。”
“评茶员怎么教你的?”美云问,“定型修剪,能控制主枝疯长,解决主枝抑制侧枝的矛盾,促进嫩梢多量生育,这样,才能扩大树冠和采摘面。你舍不得这一剪子,它就舍不得给你茶叶啦!”美云又把技术规格交代一遍,让大家从底下开始,顺茶梯往上转。
到底是技术员,不光学得透,做得好,还能说个简单明白,怪得老师傅、评茶员器重哩。你呢,你怎么样?心里明白,做也做得好,若评茶员喊声:“湘元,把你怎么做的,跟大家讲一遍。”你,可就讲不上腔啦……
姑娘们动起手来。
“美云,你离我远点儿。”金姐说。
“怎么啦?”
“挨近了,我摘不好茶,眼睛老想看你。”
“您不会不看!”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摘着摘着就跑了神,就盯着你。这么秀的女娃子,我哪能不看呢。”笑声又起。跟金姐做事,就是快活,越做越有劲哩。“你们莫笑得,你们晓不晓得我为么子要看你们?”
“为么子呢?”有人问。
“有个消息,说公社打算在绿崖办个点,搞科学茶园。我想,绿山窝若有个懂科学的茶师傅,该多好。”
“有啊——”
“有倒有,可跟过路的雀儿一样,春天飞来了,秋天,飞走了,又不得时时在你绿崖上叫。”
“人家要归窝嘛。”
“是啊,你这里若有个好窝,有只花雀儿去引它……唉,我说女娃子们,你们都白长那么好看啦,好生生一个评茶员,让他从身边溜过。若是我,转去十年,又生得跟你们一样好看,早把他捉进篓儿里,背回绿山窝哒。”
“用么子捉呢?”
“眼睛哪,眼睛就是一对钩钩。女娃子们,莫把钩钩放在水里等。清江河各样的鱼都有,你知道是哪条野杂鱼来咬?最好呢,先过细瞄,瞄准了合意的,再……我那一口子,就是这么钩回来的。”
“他不乱跳乱摆,要跑吗?”
“哼,他跑得脱?越跳越摆,钩得越紧。”
“那又怎么啦?”
“你还不知道?”美云接过话,眼睛一闪一闪,“金姐的钩钩上,生着倒刺哩!”
姑娘们笑得直不起腰。小女娃子冒出一句:“哟,那不得钩出血来?”
“你别心疼,这事儿,要么,两人都不疼,要么,总得有一人疼……跟这茶树一样,你怕疼,舍不得这一剪子,就生不出好茶。”喀嚓一声,一根顶枝剪下来。
“比得俏皮,你自己啷不钩?”水仙反问。
“我当然要钩。”美云回答,“可我钩谁呢?我瞄了半天,还没瞄见鱼哩!”答得俏皮,一旁的女娃子们,又好笑,又佩服。
“哦,明白了,你是高中生,绿山窝的凤凰,得配个大学生才肯飞哩,对不对?”
“那是你猜,我可没要那么高的价。大学生也各样各色,不是有一个一出清江河,进大江,就泅了上水,把相好的女娃子丢哒?”美云的眼睛,从绿崖脚底的清江河面转上崖顶,“我是不想飞出茶山的……”
“好硬的嘴,这么说评茶员你也——”
美云突然打断:“你们看,今天湘元怎么啦?太阳这么老高,还穿好几件,也不嫌热?哟,快看这衣领,涤凉春衫,崭新的!”
“人家今天要过河……”有人传递情报。
“别理她,湘元,她就会拿人作耍子。”
美云叫起来反击:“哎呀,湘元,快拿定主意,可千万别学她,她是等着卖好价钱的!”
“你才等着卖好价钱!看我不把你推下清江河,喂野杂鱼!”被刺疼的水仙追打起来。
美云跑着,撒下铃儿般清亮的笑声,伴着那桃红色的布衫、辫梢,在层层绿梯上,耀眼阳光下,在揉成一团、两团洁白的云雾里,浮上浮下,飘进飘出,真像一朵美云……
摘剪的进度很快,大半截茶梯已甩在脚下。吃中饭了。金姐把美云赶走,找个蔽荫处,挨映山红棵棵坐下来,拿出洋芋跟湘元分吃。
“篓儿里有包谷泡子……”
“我正想嚼几颗脆的。”金姐扒篓儿里的鲜叶寻泡子,看见新毛巾袱儿,并且发现了纸包——“布鞋!跟哪个做的?”
这正是她希望金姐问的。但是,她没答话,脸红了,慢慢剥洋芋皮。
“是……一言为定?啷个不给他?哎呀,你们这些女娃子,脸皮比春茶尖还嫩。今日一定跟我说清白,你心里,从几时起有他?”
几时起?那怎么说?第一次见面,好像是春季里——
……
“你叫什么名字?”他称完鲜叶,帮会计写账。会计为等级的事跟女娃子吵架去了。
“湘元。”
“香园?”他从账上抬起头来,“嗬,尽是好听的名字:美云、水仙、香园。怪得人家说,绿山窝是好地方,又香茶满园了嘛。”
“不是香茶的香,是三点水作个相字。”
“湘江、湘竹的湘。”他望望前面的竹林说,不过账本上还是写下了“香园”。
……
“就这些?”金姐问,审视着绣花垫儿。
不,还有,从春茶开园,到秋季封园,见面的回数多啊,特别是,在绿崖新茶园,他教过她耕锄、培育、修剪。他说的每句话,留下的每个脚印,在过去了的那个漫长冬季里,在灯下,她都一针针绣进鞋垫里了……
“他是把着我的手教的。”
金姐笑了。“他盼着绿山窝出几个女茶师傅哩,连我这双粗手,也把过,还一边说,金姐,剪口斜一点,这样,伤口好得快。”
“不,那不同。”
“哪不同?”
一下子哽住了,不知是因嘴里的洋芋,还是金姐的问话。她稍稍侧脸,眼睫微低,看着自己的肩,好像,就在身后……“他挨得近,出气都听得到,好像,在闻……”
“闻么子?”
她终于露出了女孩儿家的心底,深深的心底:“香……”
这是金姐。面对金姐,她不得不吐露自己最细微的心声了。金姐暗暗一惊——唉,女娃子,都会是这样,过来的……
“你晓得他不会闻别的女娃子?美云?”
“不晓得……我只晓得,自己的手,在抖,心,发颤……”
“他还说过么子?”
“嗯,说我人好,心里明,只嘴巴讲不出来,这是缺点,吃得苦,样样拿得起,嗯,往后,是个好助手……”
“助手?谁的助手?”
“谁的?他没说。哎,意思是我在家助我妈……”
金姐想了一下。“就这些话?”
“就这些。还应该有别的吗?”她惶惑了,忽然想起,“啊,还有!去年,封园前一天,就在那儿——”
她指着画脚印鞋样的那一层茶梯:“他问我,有没得朋友。”
“你呢?”
“我跑哒。”
金姐的笑声,引起美云几个女娃子的注意,喊着:“又说么子笑话呀,让我们也笑笑嘛!”向这边走来。
“依我看,他该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没提过换鞋的事?”
“没有。”
金姐折根映山红枝枝,慢慢敲打。“今天把鞋给他,不要等。你看,映山红都败了……”
“谁说败了?”美云走到跟前,“您看,那儿不开着两朵——爬上崖顶啦!”
金姐顺美云的手指,望着绿崖尖尖——“等那两朵一谢,春,就飞哒……”
临近最后两圈茶梯时,姑娘们赛起来,手指在树冠上飞舞,篱剪在阳光下闪闪。美云随处留心着女娃子们摘剪的质量,她喊:“湘元,莫慌得,今天你肯定输我啦!”
太阳挨西山,她们清风一样掠过茶梯,往崖下跑。金姐走过来——“湘元,莫慌,我来帮你。”两人整完最后一棵茶树下崖。
岔路口上。看得见夕阳下一片竹林掩映的制茶厂。前面,姑娘们疯疯闹闹追打着美云,向竹林跑去。她在岔路口旁的一蓬老茶树前迟疑着:“金姐,到那儿,我怎么说呢?”
“你就说,布鞋做好了,你要不要?”
“我怎么……说得出口?”
“啷说不出口?你,当真是金口难开?”金姐急了,“就算万一,他没得那个意思,你总可以得双皮鞋嘛,又不折本。”
手,抚弄着老茶树枝枝,她忧愁的眼神望着绿崖。清江河面升起的薄雾,裹缠着它……
“我,就怕他……没那意思……好像,有一层雾,看不清……”
 
山坳上有人喊,说湘元的姨过河来了,妈叫她快些回去。金姐拉起她的手:“快走。”
制茶厂门前的场子上,七八张竹垫子摊开着,先来的姑娘们把过完秤的鲜叶,撒花般均匀地散落在竹垫席上。笑语不断,因为绿崖下来的这最后一批春茶,都够上了一级品。会计在写账,评茶员掌秤,后者似乎特别高兴,他一篓篓很快称着,准确地报出等级、斤两。当真,青茶绿茶红茶,各样品种一百个等级的价格能像唱歌一样背出来哩。而今天,美云斤两最多,得了第一。门前石板旁,靠着花背篓,她坐着。评茶员走过来。还是那双黄黄色齐脚踝的反毛皮鞋,不过,旧多了,帮上还有补丁。他称过金姐的鲜叶,钩起花背篓,说:“金姐,绿崖这批叶叶,很有苗头,您去年在茶叶会议上说的话,兑了现。”
气氛很适当,她觉得自己该开口了,心怦怦跳……
“我兑了现,你呢?”金姐问。评茶员报出花背篓鲜叶的毛重后,转向金姐:“我?”这时,大队来人喊金姐,大约是安排老茶师傅下队传艺的事。金姐走开之前,瞟了坐在石板上的女娃子一眼,笑着提醒评茶员:“你去年一言为定的话,不打算兑现啦?”他顿了一下。会计指着账上的数字说:“啊哈,湘元大概要超过美云,拿第一!”
机会再好不过,她准备开口了……
“什么,超过我?我可不信!”美云喊着跑过来,“你再称称她的空背篓多重。”
鲜叶倒在垫席上,篓底的新毛巾袱儿、纸包滚出来。她一惊:哎呀,怎么忘了!
“哟,还有宝贝哩!”美云笑着,打开纸包,“它该是有点分量吧,会计同志?”
会计先一愣,接着回答:“除去它,斤两也不得比你少。”
“那我不管。”美云头一扭,转向评茶员,“我刚知道,我们的评茶员还是位大学生哩,可惜你又要走了。怎么样,大学生,你早不是说想要双布鞋吗?看这手工、花样,做得多细!”
刹那间,评茶员的眼睛一亮。
“要不要?”美云把鞋往他面前一送,神秘的眼神,从坐在石板上的女娃子的浅绿色涤凉衣领、新毛巾袱儿、花背篓上扫过……求求你,好美云,别……“你若不要,等会儿,湘元可就送过清江河啦!”
“你这鬼花雀儿,专找老实人叼!”水仙跑过来,抢去纸包,还给坐在石板上的女娃子,把嘻嘻哈哈的美云拖开,“走,看揉碾机制茶去。”……啊,再难得开口……不能说不是送过清江河的,更不好说……
评茶员放下秤杆,随手在鲜叶里扒了一下,捡出一两片鱼叶、“马蹄子”。显然,这是慌忙中带进的杂质。“香园,怎么弄的?”声音是同情的,“你过去从来不这样……只能评二级了……”
“杂质不多,择干净了还行。”会计说。
“那就择一下,保证质量。”他转向会计,“我要走了,得把东西收拾一下。”
评茶员进门时,美云还在问:“大学生同志,听说你要搞研究,打算得个茶叶研究员的衔子吗?”
“是想研究研究……”
“我也到水竹园街上去,一路吧,路上,我跟你说句话……”桃红色的辫梢一闪,消失在门里……啊,大学生,研究员……
夕阳将尽了,映着湘竹叶影,轻轻晃动。她俯下身来,跪在竹编垫子上,用手慢慢择:鱼叶,“马蹄子”。泪水滴在鲜嫩的叶叶上……
山路苍茫。不远处的绿崖,隐约在薄雾中。有点热,罩褂已脱下,浅绿色春衫露出来,这样,到底舒服多了。路上没人,空荡荡,一种说不出来的,隐隐的心伤……啊,涤凉春衫,毛巾袱儿,花背篓,早晨预备的东西,都没有用上。没有意思,没有一点意思。如今,姨等在家里。或许今晚,最迟明天,就得过清江河。金姐说了,还是该见见。只不过,还有没有气力,有没有心思,过河,爬高坡,去见呢?新布鞋,绣花垫,装在篓儿里,背着,它失了主,送不出去了……
刚才,制茶厂门前——“大学生,你要不要?你若不要,湘元可就送过河啦!”
“不,美云瞎说,我就是给您做的。您皮鞋买啦?好,一言为定,我们换吧。”
多好!像金姐说的,又不折本。或者是这样:他皮鞋没买?“那不怪,您工作忙,操心多,一句玩笑话,啷记得住?只要您不见外,布鞋还是拿去。我吃亏?看您说的,您才吃亏哩,您为茶园吃了多少亏!当真,我落尾背来的这花背篓儿,篓儿里的每片叶叶,都有您的汗水哩,穿双布鞋还不应该吗?只望您走了,来日当了研究员,还记得我们绿山窝,绿崖……”若是美云,若是能像美云那样,一定开口,一定这么说,说得比这还好!这样,冬日的夜工总算没白熬。而你,做鞋是可以的,做事也会的,而一到要说这样的话,就金口难开了……
岔路口。左边,是上坡,可以回家;右边,通水竹园大街、街上的茶站,大学生,美云,就是从这里去的。或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他心里怎么想呢?不清楚。当然,一多半是没那意思。会不会有别的缘故?他不讲,你也不问。刚才该问的呀,一问,必有一答。那时,欢喜也好,伤心也好,哭也好,笑也好,心里总踏实了。而现在,迟哒,除非是赶到水竹园……赶去?当真,只有这条路,说不定半路能赶上,不过,还有美云……怕么子?“再不能怕疼,舍不得下剪子!”……看这茶树枝儿,新芽芽冒出来了,“头茶不采,二茶不发”呀,说不定他心里……嗯,他念着绿山窝哩。
雀儿要飞了,还在香茶满园的地方打转,这不,老茶树底下,有他留的脚印,那双补丁皮鞋的鞋印……
“香园!”轻轻一声喊。两只脚,穿着补丁皮鞋的脚,从茶树后面走出来。
“是您!您还没……”
“我认不得路了。”
她,没弄懂,眼睛望着去茶站的方向——
“不是。”他明白了那眼神,“老师傅病了,决定让我来绿山窝。我也想在这里搞点研究。绿崖的土质特别好,呈酸性反应,又肥,土层厚……我想多住些日子。”
简直不敢相信,做梦一样……但是,背包,挎包,已在脚旁放着。
“大队安排我住金姐家。天快黑了,小路又多,我怕……”他笑了一下,“美云说,你家房场挨着金姐,叫我在这里等。”
心简直跳出来了!
“花背篓的茶,最后是几多?”他问。
“比美云,少一两……”
他望着水竹园方向——“美云,不错的女娃子……她上街买书去了……”转过脸来,“篓里的纸包,还送不送我呢?”
一下子哽住了。咽了一口口水。刚才满脑子想的话,飞得精光。“怕您,不合适……”
“不合适?不是比着我的脚印画的?”
她大吃一惊,满脸鲜红:“您怎么……”
“那天,美云也在那儿。”他望着绿崖的茶梯,“有几棵茶树没整好,她去加加工。”
天哪……
“皮鞋在挂包里。早先买不到你穿的小码子,托了人,昨天才从城关带来。”他看看脚边的挎包,“一言为定,到你家换吧。以后,我还想穿你做的鞋,交换条件是,我把你这个女徒弟娃儿带出师。你看行不行?”
她觉得两腿发软,迷迷糊糊,什么都说不出……
“不过,还有个难题。金姐只答应留我住,可没同意我在他家吃饭,说没工夫侍候我。”他抬起柔和的目光,望着浅绿色春衫、新毛巾袱儿、红晕的脸、不安的眼神——“你,能不能帮帮忙,想点办法?”
她站在那里,似乎有点着急。该怎么回答?近处又没得别家屋场……
“能不能,在你家吃?”
呀,我的家!这不恰好,怎么硬是想不起来?
“我也不想鸡鸭鱼肉!有一钵嫩豆腐,一碗麦豌子,就行,我喜欢麦豌子。”
“麦豌子有!清早摘的,您来吧,隔夜就不新鲜哒!”她终于开口了……
夜雾,把绿崖轻缠柔裹,遮得朦朦胧胧。那里……就是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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