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长江之北,汉水之南,因为是江之北故得名沔阳。沔阳县和周围的大约十个县一起被称之为江汉平原(这是我后来念高中的时候才学的知识)。江汉平原能够成为鱼米之乡很重要的原因是有许多湖泊和河流,在众多河流之中,有一条不知道发源哪里而注入长江的河流,叫东荆河。
大约是1969年的春季,母亲从彭场镇到几十公里以外的东荆河畔的一个小村庄去当民办教师,那个村庄叫嚎口,母亲在那里很快安顿下来,却把我们扔在了彭场镇。同年8月,母亲请求嚎口大队的支部书记接纳我们。于是,父亲选择一个晴朗日,天没有亮就带我们出发,前往嚎口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出发的时候,父亲让我和弟弟分别坐在一个箩筐里。弟弟比我轻,就在装他的箩筐内放了几块砖,然后父亲用一条磨得发亮的竹扁担挑着箩筐和我们和砖头向着母亲的方向行进。
父亲用竹扁担挑着我们和一篮鸡蛋,上了一艘货船。黄昏时候,我们接近了嚎口,依稀看见母亲和一棵年轻的树向船上的我们招手,这也只是古往今来极其普通的亲人相见的场面。
其实,父亲是把我们挑到了荒芜的孤岛,我们居住在嚎口大队第二生产队。前面的东荆河就像一条野性的胳膊紧紧的扣住村庄,后面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又如汹涌无比的汪洋狠狠的击打着村庄。小小的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庄被博大的自然阻隔着。这里原本是一片沼泽,低矮潮湿,沟壑纵横,不知道哪朝哪代迁来一户人家,就繁衍成了现在的二十多户人家。可是人类的生存发展能力远远不及自然,你看芦苇密集,荆棘丛生,茅草遍地,野鸟盘旋,毒蛇缠绕,十里泥路,不见人烟,恰如桃源,与世隔绝,可又没有桃源那般美景;村里人重复着祖辈的故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编织芦席,下河捕鱼,勉强维持生活;许多人一生没有能够到县城,甚至没有能够到公社集镇。我就在这样的孤岛度过了孤寂的童年和少年。
其实,父亲是把我们挑到了贫瘠的土地。我那时就对“贫瘠”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土地是肥沃的,只是野草太多,吞没庄稼,虫灾严重,吞食作物,再加上每年夏天,洪水如猛兽,冲走即将收获的果实,冲走农民的喜悦。民谣“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许多日子,一日三餐咀嚼红薯、野菜也是有的,有些苦涩,但充饥足矣,只是久违了我的白米饭。无奈之下,我带领弟弟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鬼鬼祟祟的到生产队的仓库偷粮。我们搭人梯翻越窗户,心惊胆战,但是满载而归。可是这平生第一次的偷却换来了父亲的拳击。到第二生产队不久,父亲花120元钱买了一间茅草屋,六柱两间的,四周用芦苇围成,并且糊了一些黄泥巴,屋顶用茅草;冬天,强劲的北风吹得茅草屋摇摇欲坠,从芦苇兼泥巴做成的墙壁射进来的寒气,让我仿佛置身于西伯利亚。夏天,硕大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长长的毒蛇在床底打洞,在它们的陪伴之下,我度过许多可怕的日子。茅草屋里有一盏煤油灯(这是整个村庄唯一的煤油灯,许多家庭根本没有灯),母亲经常把玻璃罩擦的干干净净。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就围坐在煤油灯下,母亲纳鞋,也讲些故事,母亲的故事毕竟有限。可是,除了听故事,我们还能够做什么呢?看灯?静静的看,不厌其烦的看,看煤油是怎样通过灯心,看微弱的火焰一闪一闪,就这样我度过了无数寂寥的夜晚。
其实,父亲是把我们挑到了文化的沙漠。父母都念过书,在当地可以说是文化名人。母亲教书,父亲除了劳作,还帮助生产队做些与文化有关的事情。当时,父亲负责编印一张小报,主要内容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批判地富反坏右,鼓励贫下中农抓革命促生产。父亲步行100多公里,到城里买来蜡纸、钢板、油印机等等,就开始刻写印刷,然后分发到田间地头。我当然是父亲的忠实读者,每期必读,而且津津有味。因为办报的原因,村里订的《人民日报》《湖北日报》就自然由父亲签收保管,我就得以有机会大量阅读。现在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应该记得,当时的政治气候对报纸内容的影响是巨大的。内容口号化,形式化,绝对没有实在的故事,更没有什么艺术性。我当时小小的年纪,又如何懂得这些。于是我不厌其烦,拜读不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读的是胡拼乱凑的文字,许多日子就在读报之中打发,灵魂就在文字之中游荡,应该得到艺术熏陶的年华就这样被耽误了。多么希望拥有一部长篇小说,品味形象的语言,欣赏动人的故事,感受真实的情感。可是在这荒芜的孤岛,没有书店,在这特殊的背景下,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看小说,否则就会被扣上小资情调的帽子,甚至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文化被阻隔,思想被践踏,人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可是,在如此情形之下,我居然有了一次看小说的机会——
记得1974年的夏季,东荆河水暴涨,自上而下,汹涌滔滔。我拿着钓鱼杆,和村里一位比我稍大的青年H君来到河边钓鱼。水流湍急,鱼儿不上钩。不知道什么时候,H君低头看什么。我走近一看,他膝盖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可能年代久远,书已陈旧不堪,纸张发黄了。我拿到手里一看,没有封面,没有目录,书的前面和中间缺几十页。他告诉我小说的名字叫《苦菜花》,是悄悄借来的,以钓鱼的理由和机会偷偷的在河边看,恳求我不要对外人讲。因为有人说它是黄色小说,是大毒草,我答应了,当然条件是他必须快点看完,然后借给我。H君没有食言,几天后他把书借给了我。厚厚的缺少几十页的发黄的书籍,就如黄昏里的一抹跳动的阳光,更如沙漠里的一泓清泉。我年轻的心灵如此丰富,就是因为有了这内容残缺的《苦菜花》,如饥似渴的废寝忘食的,我沉入到小说的美妙之中。三月不知肉味,或者更长。
恶梦还是降临了,与我同班的郭某某向村支部书记告发了我,说我偷偷的看反动的黄色小说(郭的父亲是地主,村里经常召开群众大会批斗他的父亲,为了讨好,他才告了我)。九月一个灰色的日子,在禾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父亲分别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站在高高的木凳上,沉沉的低着头,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
父亲把我们挑到了这里?许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把我们挑到这里的是一个时代,一段历史!(文/山稳水灵) |